皂幕山下的高明 熊育群 湖南汨罗人。高级编辑。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文学院院长。1983年同济大学建筑工程系毕业。从事过建筑设计、新闻、出版等工作。曾为《羊城晚报》编辑。系中国作协会员。担任过全国鲁迅文学奖评委。1985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全国各报刊及选集,曾获冰心文学奖、郭沫若散文随笔奖、全国报纸副刊年赛奖等。已出版诗集《三只眼睛》,散文集《随花而起》、《灵地西藏》、《罗马的时光游戏》,长篇作品《西藏的感动》、《走不完的西藏》,摄影散文集《探险西藏》,文艺对话录《一直在奔跑》等8部作品。散文集《路上的祖先》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类)。 一 高明不像一个地名,它是一个形容词。很好的一个词。把一个词用于一块土地,总会影响人对于山川草木的感觉,不自觉地把这个词的内涵带进去。 正值暑天,亚热带直射的阳光底下,高明的一座座山,一条又一条的河流,平原与山都绿得闪闪发光。扎眼的阳光晃荡着。天空蓝如碧玉,透彻高远。白云似雪,堆成一团一团,蓝天里自由自在地飘浮,像是在一个无人的世界。直立而又洁白的云朵,是海上或者靠近大海的陆地才有的;蓝得高远的天空,也是海洋边的大陆才有的纤尘不染之蓝。高明真可以用一个“明”字来总结,明亮的明,光芒万丈的明,透彻的明。 高明像是珠三角的一块飞地,插入江门与肇庆之间。珠三角核心区工业化后,高明还呈现出田园的旖旎风光。她处于工业化的过渡带。工业化后的土地千篇一律。人与土地不再有诗意的栖居关系,土地只是作为一个承载物,被人对象化、符号化。风景就这样被消亡了。 珠江三角洲按它的地理特征来分,应该是河道纵横,沙洲密布,一望无垠。四会、三水,这些地名还是属于大江大河的,只是河流在这里开始交汇,一些不大的滩涂开始出现。那里的山仍然很多,山为岸,山坡树林与河床水色交映,每每让人驻足观赏,凝神片刻。 我有兴趣的是寻找三角洲的边沿,三角洲交界的地方。 下游的高明,山仍然没有消失,而且极高,皂幕山海拔达到了804.5米,成为佛山第一峰。它山峦迭起,气势雄浑,东起鹤山的四堡林场,西至杨和镇,北起坑尾林场,南到罗汉尖,面积达55平方公里。皂幕山的名字富于诗意,深黑为皂,帷帐为幕,前者为色,形容森林幽深,苍翠遍布;后者为形,状其形态,犹如大地帷帐。 高明除皂幕山外,还有老香山、凌云山、鹿洞山四大名山。如此多的山,自然不是典型的三角洲地貌。但它靠西江边的地方,却是一片平畴,河塘密布,水波荡漾,一些村庄的人,从家门口坐船出发,可一路出海。这块农田是人工开发出来的,早在南宋咸淳二年就开始筑堤围,于是,渐渐出现围田。 隔着一条江,对岸的南海却水网密布、河道交织,一派平洲地貌。这才是真正的珠江三角洲了。因此,从地形地貌来讲,高明就是三角洲的边沿。河流至此,可以河岸漂移,漫流出海。 二 广东的历史是模糊的,尤其是古代,不被中原人写的历史关注,几乎是空白。翻阅《高明县志》,这里居然下过大雪、冰雹。这在今日的珠三角简直是奇闻。在我的意识里,这块土地是与冰雪绝缘的。 我想,在那些远去的岁月里,还有什么事情在这里发生?这片土地上最早生活过的人是些什么人呢?历史是不厚爱岭南的。边缘地区的人被叫作东胡、北狄、西戎、南蛮,都是严重歧视的蔑称。南方的少数民族,不被中华历史记载的猺、獠、獞、獽……都被中原人冠以“犬”旁,野兽一样称呼他们,边地的鲜活、本真、纯朴、泼辣在儒家的礼仪教化看来都是野蛮的。强大的中原文化压境,傲慢与偏见的目光里,中原焉能著述他们的历史与文化!这样的偏见与傲慢,他们在历史中的遭际已不难想象。 但是,岭南百越族之獦、猺、獠、獞、獽……他们却是自得化外之乐的族群。一道南岭之隔,就是两重天地,像疯长的荔枝林、芭蕉林、椰林、榕树,还有亚热带许多肥大枝叶的植物,都在水气蒸腾的空气里四季长青,覆过大小山岭,百越族是那样朝气蓬勃的族群,他们不遵教化,天真烂漫,任性而为。所谓湿溽烟瘴之地,不过是中原人的陋见。 《高明县志》大事记中最早的年代是晋末,那个时候还没有高明。高明建置,直到明成化十一年才正式设立,距今也不过五百三十多年。汉人出现在岭南的土地上,几乎都是朝廷所弃的人,或者是战乱逃离故土的人,他们孤独的身影晃过浓密的树丛,许多年也不会懂得土语。他们隐蔽得如此之深,谁也不会知道他们的过去,他们也许会常常想念起南岭之北的寒流,那树木落叶纷纷的情景再也不会显现于大地了。是他们把中原的文化慢慢带入了这个地区。 寻觅高明古时的族群,《高明县志》记载最早的原居民是瑶族人。可惜他们留下的痕迹稀少。幸运的是,在岭南土地上,雷州半岛还有俚僚人留下的遗物——石狗。 我常有这样的念头闪过:那些百越土著去了哪里?历史这么快就把岭南曾经真正的主人抹得踪迹全无?仿佛他们没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 《高明县志》中记载了一次影响巨大的血腥冲突——土客争斗。这是典型的移民冲突。外来人与土著人为争夺地盘而进行的残酷争夺。清咸丰四年,五月大饥荒,米价每升高达70文钱,饥民开始参与反清。外来客户中的绅士豪富,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利用土著(土户)与外来客户平时在土地和学额上的争斗,策动“土”、“客”械斗,想挤走“土”人。客户在他们一方的士绅富豪的煽动下,原已参加“红巾军”起义队伍的客户也纷纷退出,加入了反“土”集团。 高要客户武举人马从龙,借扑灭“红巾军”为由,向两广总督请缨。他又借官军名义诬陷土人为“红巾军”进行杀戮。 第二年的二月,客户反“土”集团攻进歌乐、独冈等村,村民十有七八被杀。两年后,他们再次攻打杨梅、田心等村,接着攻入明城,杀死了很多人。明城一带的土民耕地被客户抢去,为躲避杀戮,大批人流迁徙到了三洲、古劳、佛山、肇庆等地,因生活无着,许多人因饥生病,死于异乡。 客户反“土”集团甚至阻挠新任知县到任,知县不能入城,只得在一个村子临时办公。 “土”、“客”相斗的情况向上禀报后,当地“土”人组建了驱逐“客”人团练,咸丰九年开始反击。第二年攻下明城,客户团队被俘、被杀三千多人。知县于是回衙。 持续十年的土客争斗,相互杀戮,死伤无数,范围之广,已远不止高明。最后客户全部被驱逐出去。客户后来的境况同样悲惨。 踏入岭南,身为异乡人,面对陌生的土地,那些在历史视野消失的百越土著人,却以一种诡异的逻辑,走进了我的内心,让我常怀怜惜。也许这是弱者对弱者的感情——南下遭遇的歧视与排斥,强势进入的挤兑,都是一样的心灵伤痛。但在南粤大地,我寻觅不到他们一丝一毫的音讯。他们的血液消融在现代广东人的身体里,就像汹涌的海潮里的一粒粒盐。只有一个一个百越出土的文物,一次次证明着岭南土地上的先民创造了怎样独特的文明,而非“俱无君长,随山洞而居”。这是岭南自我生长的文明。石狗作为活着的文物,可能是他们留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艺术创造。它们仍在湛江的田野上流行。那些“蛮夷”粗砺、质朴、放达的生活,在这个偏僻的半岛,留下现场,也呈现出了古代岭南生活的气息。 三 高明给广东的贡献是为岭南早期的文明找到了依据。这里不得不提古耶贝丘遗址。 古耶贝丘遗址位于荷城街道泰兴村委会上古耶村东北鲤鱼岗侧。1984年当地农民在开挖鱼塘时发现。面积有4万平方米。广东省文物考古所对遗址进行了考古发掘。选取岗顶、缓坡、坡脚和水田四种不同的、连续变化的地貌类型进行了发掘。结果发现了一种新的考古文化类型。这类遗存的陶器以敞口圆底夹砂釜、泥质圈足盘、泥质小口罐为主,还有带腰沿的器型,印纹多为叶脉纹;石器则有砍砸器、刮削器、石斧、石锛、石凿和砺石等;还有猪脊骨、鳖壳等动物遗骨。年代距今约4500年。文化谱系与石峡文化迥然有别。 而古耶贝丘遗址出土的植物遗存,有橄榄科的橄榄、漆树科的南酸枣、壳斗科的烟斗柯、杏叶柯以及瓜类种子等二十多个品种。同时,还首次发现了珠江三角洲贝丘遗址中未碳化的稻谷,共有四十多粒。 古耶贝丘遗址还发掘出曾被加工使用过的竹、木器、石器,还发掘出了骨、蚌器,如骨簪,玦、凿、蚌玦等小型工具和饰品。 在荷城街道江湾村居委会上湾村又发掘出新石器时代的贝丘遗址,出土了石凿、石锛、夹砂绳纹陶片。 这是史前人类生产、生活的遗存,在考古学编年方面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它显现了珠江三角洲史前人类生存的真实环境。与所谓“南蛮”实不相干,是一种区别于黄河文明、长江文明的属于岭南的文明。 在绿油油的水稻田边发现4500年前的水稻,漫长的历史几乎就是水稻一年年熟了种、种了熟的历史,几千年仿佛也只是在一瞬间。今天高明田野上那些赤膊上阵的汉子,那些穿土红茼裙的女人,与深埋土地下的稻谷种植者又有多少区别呢?生命一茬茬流转,时间像风一样吹过,几千年就在这样不经意间流水一样过去。现今闻名世界的水稻之父袁隆平听说高明出土了4500年前的水稻,也专程过来,他也想看看4500年前的水稻是怎样的,与今天的水稻有什么不同。这些生物的基因有哪些是自古而今一成不变的?这位大科学家就在三年前,把他培植的高产杂交水稻选在高明育秧,用了六十亩地作为高产试验田,并且获得了高产。看到4500年前的水稻,袁隆平眼眶湿润了。 想一想远古岭南先人的生活,他们有米做饭,食美味蚬,家畜中也有了猪和狗。他们用陶釜煮汤,用盆钵烹烤鱼虾。从水田边挖掘的方坑中可以看到,这里有七层文化堆积物,分别是四个阶段的文化遗存,这是多少代人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 有考古者捡起一个双肩石锛,察看出它细致的纹理与沉沉的质地,石刃磨得十分锋利。他断定这种石材非本地所出,是来自对岸的西樵山,这是有名的“西樵石”。但是,西江如此宽阔,石头是如何运过来的?没有桥横过大江,就只有船了。 恰巧就有古木出土,古木带槽,这就是横渡过江的独木舟?再挖掘,木桨出现了。还有一个大石槽。专家认为,这个石槽是一种碾压的生产工具。当时有一种树皮饱含纤维,把树皮碾碎,挤出水分,这些纤维就是织衣的材料了。还可以用这里的红土染成淡红色。现在当地妇女穿的土红色茼裙就是用这种材料编织出来的。这种纤维除了织布还能织网。这些先人们是否已经懂得织网捕鱼呢? 网,不可能经受4500年岁月的考验而不朽。但网下的石坠却是不朽的。遗址中有许多磨制得十分精细的石坠。这可能就是网上留下来的。 从古耶贝丘遗址走进古耶村,从古民居进入祠堂,一直走到鲤鱼岗的山上,这里是远古的古耶人的居住地。这里发掘出了三十个圆形凹洞。洞呈圆形分布,而圆的中间,是一个一米深的圆坑。他们的房屋雏形呈现出来了:圆洞插入树木,搭成一个尖尖的茅屋,形状极似鄂伦春人的撮罗子。与撮罗子不同的是,古耶村人在屋内挖了一个半窑式的坑穴,这样冬暖夏凉。 从前,西江没有筑堤,江水奔流,大海潮涨潮落,水从一条河道涨到了鲤鱼岗下。乘着独木舟就可以下海捕鱼了。而房子建在圣堂山的斜坡上,阳光明媚,山脚河边,成了最理想的居住地。 这是完全属于珠江的早期文明。与黄河文明、长江文明一样,在远古开始孕育,她呈现了南方文明的曙光。 秦朝,秦始皇的军队,由任嚣与赵佗统领,打进了这片土地。他们看到的应该是完全不同于中原生存状态的岭南百越族人。赵佗在此建立南越国,他走到高明地界,在鹿洞山打猎,此时,同他一起南下的中原人,已经开始与土著人通婚了。这证明,南方与北方并无巨大的文化差距,他们完全可以沟通,彼此尊重,平等相待。 四 高明,作为一个县的建置变迁、人口、种植业、畜牧业、风俗习惯、人物,这些都有文字记载,集于一册县志,它们是不朽的。但光有文字的记载,这样的历史只是概念的、符号化的。好在我们脚下这片丰厚的土地,能够为我们留下一些历史文物,见证逝去岁月的精彩。 在高明,是众多贝丘遗址的出现,为岭南新石器时期珠江流域孕育的文明提供了有力的佐证。是众多留在这片土地上的文物,把远去岁月先人们如烟一样消逝的生活呈现出来。 大岗山窑址是唐代的龙窑遗址,出土了一千多件唐代的青绿釉陶器,有碗、碟、罐、釜、四耳罐。这是一个盛世留在大地上的器皿。 留在地上的文物,突出的有祠堂。这是宗族生活的产物,它是追思祖先的地方,也是扬名立万、宣扬宗族光辉人物与光辉史的地方。它与中原文化一脉相承,是中原移民南迁的一种标志。高明祠堂的历史与最早的移民的历史是一致的。祠堂兴建始于宋元,盛于明清,到清代中后期,大小祠堂已遍布城乡,为数逾千。现在年代最久远的是荷城塘肚村“艺能严公祠”,它始建于元代。 祠堂之后,就是宗教的寺庙。高明人“信巫鬼、重淫祀”,一大批寺庙相继出现在高明的土地上:观音寺、天后宫、大王宫、飞来寺、岑圣庙、尼姑庵、灵龟庙、天主教堂、梁发礼拜堂。塔是受风水术的影响开始兴建的,保存时间最长的塔是建于明朝万历年间的文昌塔和明阳塔。其他多是明清时期所建。这些表明各种宗教已经进入了这片土地。 碉楼、陂闸、水渠、埠头、古井,反映的是高明人生产生活的场景,表现了那些年代的匪患、旱涝等情形;古民居表现的是亚热带潮湿气候、宗族群居与岭南审美趣味的特点。 只有墓葬,它是一个个鲜活的人,虽然先人们已经死去,但墓地把他们的传记写在了大地上。 在高明,是能够寻找到这些曾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人的—— 荷城街道南洲村委会塘肚村后面的山麓之上,一个宋代德佑年间去世的老人,他去世已有七百多年了,但我们知道他曾从高要范山村迁至塘肚,在此定居,繁衍生息,成为塘肚村严氏的始祖,被现在村里的严氏后人称为八五祖。 明城镇明北村委会石塘村官迳交椅山,一个大宋驸马都尉五世祖在这里躺下了,他的故事都写在了墓碑上:他姓杨,名叫杨镇,原名公杰,号英叔,是高明罗格村人,幼年随父翰林署中,后恩选博学宏词,御试诗文第一,被皇上看中,特选驸马都尉,赐名镇,许配赵氏三公主给他。墓碑上写明了公主葬于福州,现在与他葬在一起的是位潘氏,她是皇帝赐的继配。那么,一定是三公主去世早,这位杨大人再续弦潘氏。墓始建于南宋。数百年的岁月,他的故事在他后人的血脉里传递,到了嘉靖四十五年,传到了他身后的十四世、十五世房族,他的后人为他重修了坟墓,并把他的故事刻进了石碑。 这些古民居就是先人们生活的地方。作为仍然“活”着的文物,在与现代人的烟火气息一同向着时间的深处延伸着—— 阮涌古村存留着数十栋四五百年历史的房屋,有祠堂、民居、石道和街市。民居布局为棋盘状,各座规格统一,每栋均为三间两廊,基本为硬山顶,大部分为镬耳封火山墙,龙船脊,青砖墙,大麻石墙脚。在一片绿色田野之上,一个个水塘一条条河流倒映着青色的砖瓦,一种诗意油然而生。 高明历史上有名的人物区大相就是这个村的人。他是万历癸酉年(公元1573年)举人,己丑年(公元1589年)进士,著有《太史诗集》、《使集》、《图南集》、《濠上集》等诗文集,被誉为岭南诗人。他排除内容空洞狭窄而辞藻华丽的诗风,善于把所见到的民间疾苦写成诗章,开岭南一代诗风。 历史像风一样在刮过,多情的土地总是愿意留下一点什么,让后人看到岁月深处的某些场景、某些细节,浮现出虚幻生命里那些恒定的东西。在高明,不只是走在它的一派光明之中,也走在它悠然的岁月里,这一方天地,心灵因山水清新而无念,因天空浮云而生远意,因古迹众多而浮想联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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