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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倒状元的人生试题

2015-8-20 17:16|原作者: 中国青年报

  难倒状元的人生试题


  王希

  一个月过去了,王希依旧对手上的这份“试卷”束手无策。

  这个17岁的江西上饶广丰区高考理科状元瘦了、黑了,也“憔悴了”,却始终没找到正确的解题思路。

  “使不上力,不,是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使力。”王希闷声道。

  6月23日,他以裸分645分成为江西上饶广丰区高考理科状元,由于通过了清华大学的自主招生考试,这个农家孩子还额外获得40分加分,总成绩达到685分。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这个分数恰恰也是清华大学7月16日在其本科招生网公布的在江西省的理科录取分数线。

  分数出炉后,清华大学招生组还给王希的老师发了短信:“王希的分数上清华没问题。”

  “感觉自己半只脚都跨进清华大门了。”王希说,他甚至专门做起了家教,希望“努把力挣够清华第一年的学费”。

  可这双常常行走在泥泞山路的脚还是被挡在了清华园外。两天后的7月18日,江西省教育考试院公布清华大学理科调档线为686分。

  从天而降的一分之差,砸懵了这个17岁男孩,也令他落榜清华。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在读本科的姐姐王丽珠。这个20岁出头的姑娘挂完弟弟的电话,眼眶就红了。她一把抱住精神不太好的妈妈,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家里的纱窗破了,用来垫床脚的砖头随意地散落,不够结实的木板床咯吱作响,风一吹,雨水就往家里飘,水泥地上全是暗色的水渍。

  这已经是第二个家了。“文革”时被没收祖宅的王家躲进村里的破庙,一住就是30多年,姐弟俩都生在那个“漏雨很厉害”的危房,直到2010年,靠每月200多元低保度日的一家四口才进了新的住所——村里废弃小学的一间教室。

  “生活总归是越来越好了,努力了也一定可以改变。”王希低声道,在全家人看来,这个改变的契机,就是王希考上清华大学。

  王丽珠记得,弟弟王希“从小就没穿过新衣裳”,小时候家里甚至连“供他上幼儿园的钱都拿不出”,但弟弟一直在努力,从来没抱怨过。

  “他知道,他有能力改变这一切。”眼眶泛红的姐姐提高了嗓门。

  在上饶本地一所普通本科院校就读的她,清楚地知道“清华”的意义:“读清华,能认识多少厉害的老师、同学和校友啊,弟弟就能走出这里,过好一点儿的生活了。”

  可这份由清华大学和江西教育考试院联合命题的录取“试卷”,难倒了这个状元。

  第二天,坐上开往南昌的汽车,他还是没缓过神儿。

  数学老师蒋志东去江西教育考试院“讨说法”了。王希一个人坐在酒店的床上发呆,一两个小时过去,他甚至没力气挪动身体,“感觉全身冒冷汗”。

  这一点不像那个在考场“永远沉着冷静”的王希。

  在广丰一中的高中同学眼里,个头小小的他喜欢数学,做事情总是有条不紊,“哪怕是几十张卷子,他也可以安排好时间,吃过晚饭照样打球,下晚自习照样看课外书,最后在评讲前做完”。

  今年的高考数学试卷,分数出炉后,“不出所料”,146分。

  包括贫寒的家境,这个戴着黑框眼镜、趿着蓝色拖鞋的男孩儿也认为,“在人的掌握之中,通过努力可以改变”。

  尽管和弟弟仅仅相隔30公里,但王丽珠3年间见到弟弟的次数,却“用两只手都能数过来”。周末她回家,父母总说,“王希在学校学习”。弟弟偶尔回来了,也是转两趟村村通的公交车,再走上半个小时的山路,吃顿晚饭,第二天一早,“又回学校了”。

  “我想不通,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弟弟,折磨我们一家人?我弟弟多不容易啊,5岁多就自己骑着自行车去上学了,读了这么多年书,明明考上了清华为啥不让读啊?” 王丽珠抽泣着说。

  王希也想搞懂这个问题。一切都太突然了。

  原本,这个村里最贫寒的家庭刚刚开始“享受”命运带来的转机。

  王道书51岁那年才有了儿子。这个打了一辈子工的农民打定主意,给儿子取名王希,寓意“王家的希望”。

  希望,对那时还挤在村里破庙的一家人来说,是必需品。

  王道书几年前干活时摔断了腰椎,妻子大字不识精神也不大好,一亩多的农田只能任由杂草疯长。

  可因为儿子,王道书觉得“自己的腰板也硬起来了”。他和妻子都在广丰一中从事后勤工作,“学校为了让王希安心读书,才给了我们工作”。

  前段时间,住在简陋宿舍的夫妻俩出门买个东西,都会有人主动找“没文化没本事”的夫妻俩议论王希。

  “都说你们的儿子聪明、学习好、有本事啊。”王道书眯着眼回忆道。

  在人口不到100万的广丰,教育一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宾馆里,种类繁多的谢师宴菜单随处可见,用666、888这样“喜庆”的数字来宣传“锦绣前程宴”“金榜题名宴”。

  一个多月前,这家人的整个世界都是喜庆的色彩。广丰一中在官网上用大红色的字体公布了喜讯,还拉出红色的长条横幅,来庆祝这所中学建校以来培养出的第一个考入清华大学的学生。

  区里的企业家和镇政府也没闲着,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打到王道书的手机里,豪爽的老板跟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村人放了话,“拿到清华的通知书,你们王希的4年学费,我包了”。

  搁下发烫的手机,喜滋滋的王道书已经盘算好了,要在村小对面1000多平方米的王家祠堂,给儿子办一个“热热闹闹”的升学宴。

  雨中,站在破旧的祠堂里,王道书扯着嗓门说,王希是王家第28代了,王希有出息了,该让老祖宗高兴高兴。

  所有美好的设想都停在了7月18日。落榜清华的消息一传出,王道书“再也没接到赞助者的电话”。

  现实就像一缸凉水,把一家人浇了个透心凉。

  蒋志东带回的答案继续挑战着这个17岁农家孩子对社会的认知。

  江西教育考试院的说法很直接,王希的分数没有达到清华大学的录取分数线,因此档案已被投至中央财经大学,“不可能再被清华录取”。

  匆匆忙忙联系了清华,师生俩却听到了完全不同的答案。

  清华大学江西招生组的老师告诉王希,“江西教育考试院在未与清华大学协商和沟通的情况下,把清华大学一批统招分数线定为686分并进行了投档”。

  这位老师还告诉王希,清华大学在江西的理科录取分数线自始至终都是685分,只要能取回档案,清华大学可以录取他。

  “我想不明白,高考这么严肃这么公平的事情,为什么会出现两个分数线?为什么学校和考试院都在互相指责,却没有人能为这件事情负责?”这个很少掉泪的男生突然有些哽咽,“清华没错,考试院也没错,错的是我们考生吗?”

  这份录取“试卷”答到这里,解题思路都一一被否决。可王希不甘心。

  他没告诉任何人,在参加清华大学的自主招生考试时,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座学府。他喜欢清华漂亮的礼堂、笔直的道路,“唯一不好的就是太大了”。他难得地笑了起来。

  面试老师告诉他,“别的学校培养的是人才,我们清华培养的是人物。”

  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王希,“当时我就觉得,就是这儿了。”

  他频繁外出,拒绝了所有朋友的邀约,用自己“网络很渣”的手机一点点查询资料。按照江西教育考试院的“建议”,他跑了“好多个部门”,盖了“各种各样的章”,再向中央财经大学发去函件请求退档,但遭到拒绝。

  半个月过去,蒋志东发现,自己的学生“脸瘦了一圈”,还变黑了,没事就沉默,“心疼啊!你说说这些事情,为啥要让一个17岁的孩子去承担?”

  王希越来越不像王希了。

  昔日,他最爱和同学插科打诨,他会帮周末想出去玩的朋友“打掩护”,以“学霸约他们打球”为借口“骗”过同学的家长;他也会幻想花前月下的生活,并告诫自己“可以想但不能说更不能做”;他爱读“有时候看不懂”的莫言的小说,还看了三遍《平凡的世界》,鼓励自己“不苦不累,高三无味”。

  这个暑假本该是家境贫寒的王希“挣学费的好机会”。

  因为区状元的身份,慕名来找他补课的师弟师妹排起了长龙。他甚至算过一笔账,如果自己勤快点,到开学前,或许能挣够在清华第一年的学费。

  去了一趟清华,他说,自己也终于有了明确的理想,“努力读书,将来好好工作,争取在IT行业当一个‘人物’。”

  被中央财经大学拒绝退档后,这个平时做事最喜欢讲规则、讲条理的高三应届班长决定再找一次江西教育考试院。

  王希把自己的情况讲了一遍又一遍,开始工作人员还跟他解释几句,后来,“他们也不耐烦了,就告诉我,你再纠缠考试院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再过不久,招生工作就要结束了,清华大学和江西教育考试院就分数线一事依然各执一词。

  “发生我这件事情就说明高考录取制度还存在一定的瑕疵,如果我不坚持,我一定没有上清华的可能了,这个瑕疵也可能不会被根除。”王希坚持要个“说法”。

  有人劝他认了,这个体重不到100斤、1.6米出头的男生却说:“在我心中,高考依然是绝对公平的,我还会努力,去捍卫这份公平。也继续争取上清华的机会。”

  今年江西省的高考作文,要求考生写一封信。试题里,小陈举报了在高速路上边开车边打电话的父亲,被交管部门公开后,小陈陷入了舆论漩涡。

  王希的信是写给小陈的。文章里,他的态度很坚决,“小陈做的是对的,公平正义应该被捍卫”。

  他还特意留了长长几段,写满了“对小陈的安慰”。

  “可是又有谁来安慰王希呢?”蒋志东忍不住说,“真希望有人能站出来,给这件事情做个了结。至少,让这个孩子走上社会时,心是温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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