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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崇贤,佛山市艺术创作院专业作家。七十年代生,四川泸州人。15岁浪迹天涯,挖过煤,当过搬运工,做过建筑,学过木匠,进过工厂。18岁发表小说处女作,24岁获广东省新人新作奖。迄今发表作品800多万字,出版文学、易学著作20多部。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青年导师(2012);广东省第七届十佳青年;广东省青工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作品曾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多种选刊。代表作有中篇小说《杀狗》(刊于《当代》),长篇小说《我流浪,因为我悲伤》(花城出版社)等。其人其作在上世纪打工部落中影响巨大而深远。
周崇贤近照 【1】 1970年春末,周崇贤生于四川省合江县尧坝乡一个叫石包丘的地方。
回望过去,有时真的想不通,小时候周崇贤为什么就那么倒霉。才七八岁那会儿,为了完成生产队喂牛的任务,他每天天没亮地不明就要稀里糊涂地爬起来,背上父亲专门为他编的小背篼,跟着姐姐们去割草。
因为家穷,下地干活,周崇贤不可能有鞋子穿,都是光着一双脚板,风里来雨里去,直到把脚底的皮肉走得老厚。这样的脚板,踩在沙上、碎石头上,甚至是玻璃渣上,都不会有大问题,就算被野刺扎进皮肉了,伸手捏住刺头往外一扯,随手抹几下,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而今,混在城市的某处,周崇贤还能光着脚走两步吗?他曾经在乡间小路上试过,那些沙、泥和石头,硌得的脚板痛不欲生。周崇贤有些伤感:我的童年,一旦过去,就永远地,不会再来了。
时间,就在这清晨的杀戮中悄悄流淌着,天慢慢就亮了。还要上学呢,该往家里赶了。每天,等往回走时,周崇贤和姐姐们全都被沉重的青草压得弯腰驼背,头都仿佛要磕到地上去了。遇到上坡,那基本上是手脚并用,爬着往上一步步地挨的。稍隔远点,你根本就看不到人,而只能看到一筐挪动的青草,如果放在今天,没准您就会误以为那是刘谦在玩魔术。
许是人小力弱,很多时候周崇贤都顶不住,那压着他的草背篼,简直就比旧社会还万恶,比三座大山还万恶!当然,那个时候,周崇贤还不大搞得懂旧社会,也搞不懂三座大山。更不知道,在万恶的旧社会里,一个初出江湖的小丁玲,居然能靠稿费养活自己;而伟大的新中国,直至今日,如果谁真想靠稿费糊口,没饿死也惨到贫血;讨到老婆也会被隔壁的包工头拐走,因为没人受得了那个穷。
【2】 大约从小学时候起,周崇贤在文学方面的天赋,就开始显山露水。他已经不再满足于母亲讲“狼外婆”了,老掉牙了;周崇贤对“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之类,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夏天的夜晚,他最爱往大人堆里凑,听他们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地,讲“关云长温酒斩华雄”,或者“岳母刺字精忠报国”;有时,周崇贤还会跑到街上去,依在茶馆门边大睁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个会用各种声音学各种人说话的干巴老头,津津有味地,听他讲那些前三皇后五帝的陈芝麻烂谷子。
只是,因为要做家庭作业,周崇贤经常不能去街上茶馆听说评书,免不了就遗憾,许多时候就缠着母亲讲几段过把瘾。母亲读过私塾又进过新学堂,是很有些文化的人,她心里的故事可多了。“红楼”、“西厢”、“花木兰”,那是再熟不过了,只是因为肩负着一家人的生计重担,她没空没精力也没心情讲那么多给周崇贤听。
【3】 从小学开始,周崇贤的作文就很好,老师经常将他的作文当范文在班上朗读。当时班上还有一个叫李勇的女孩儿,她的作文也很得老师赏识,每每上作文课时,他们俩几乎就垄断了全班的范文。慢慢的,周崇贤对李勇产生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不见她又想她,看见她又心慌,像偷了她的东西怕她发现,把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一张脸尽量绷紧,板起来掩饰内心。周崇贤开始暗暗留心李勇放学后回家的方向,有好多次,为了弄清她到底住哪儿,周崇贤一连几天放学后都往她回家的那条路上去,背着草背篼东一转西一转,祈求老天开眼,希望在什么地方发现她的倩影。
那时周崇贤有好几箱子小人书,那里边有不少是电影图书,内容大多与爱情有关,什么《庐山恋》、《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之类,总之,任何一本都令周崇贤珍爱无比,任何一个爱情故事都让他神往和心疼。记得有一天,周崇贤突然在新华书店看见一本小32开的小说《爱情的泉水》,尽管衣袋里空空如也,仍隔着玻璃柜贪婪地看着不想走。后来,周崇贤终于将那本书据为已有,一个晚上就把那个控诉文化大革命的故事通读了一遍。那是周崇贤花钱买的第一本单行本小说。周崇贤整天醉心于书中悲伤的故事,周崇贤在作者营造的艺术氛围中徜徉和沉迷。
那阵子是上午9点上课。之前,周崇贤总要守在收音机旁边,听四川人民广播电台的长篇小说连播节目。他至今还记得当时追着听《叶秋红》、《夜幕下的哈尔滨》的情景,那时大约是1982年前前后后,周崇贤十一二岁,已经渐渐从作文模式中脱身出来,开始偷偷地创作。当时周崇贤连16开本的杂志都未曾见过,更不知道自己也可以发表小说当作家。
【4】 有一天中午,趁着放午学的间歇,周崇贤在场背后的大田里艰难地挪动双腿,他没料到班主任会没事找事,跑到田边瞎逛。那个地方叫回龙窝,班主任就住在附近,可能是他饭后散步吧,无意间,看见周崇贤陷在过膝深的水田里,手脚并用地爬动,他吓了一大跳。他有些不敢相信,这么冷的天,他在岸上穿着棉袄都冷得双手揣在裤兜里,而他的学生,才10岁多一点的周崇贤,却顶风冒雪,在水田里转来转去!
“周崇贤——”他大叫一声。周崇贤一惊,掉头一看,是班主任!当场就吓得差点瘫坐在水田里。那时,周崇贤不知自己是可怜还是狼狈,他羞得恨不能像黄鳝一般钻进塘泥里去,永远地躲起来。
“真是你?你过来,过来。”班主任向周崇贤招手。
周崇贤不知他将会怎样处置他,只是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岸上那个老人——他的小学班主任,他正在为自己下田捉鱼感到心痛或痛心。
周崇贤吃力地往岸边挪,那块大田很肥,泥脚很深,尽管蓄水很浅,人也几乎就整个人陷在里面,每一次把腿拔出来往前踩下去,都非常费劲。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周崇贤被班主任抓住了,他与生俱来的自卑——在场镇户口、国家供应粮等迫压下,一个农民后代的自卑,在这一刻,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无遗!
周崇贤终于挪到了班主任面前,万分羞愧地低着头站在田里。他光光的手臂和腿上满是污泥。寒风刺骨,他没有感觉。那一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觉得自己很丢人。周崇贤顾不上和班主任讲“劳动最光荣”,那玩意儿,一般都是不劳动的人对劳动人民讲的。就像处长跟股长说级别像狗屁,股长一听就知道处长在放狗屁。当然,那时候,他其实还不懂这些中国特色。
“你是咋个搞的嘛,连中午这点时间也要干?你以为你的学习很好是不是?你为啥不在家复习功课?”班主任连珠炮似的发问,令周崇贤悲从中来。那一刻,周崇贤突然有了一种放声大哭的冲动。寒风凛冽,冷雨潇潇,他一个小娃儿发了疯么?周崇贤不知道冷么?周崇贤那被风吹得通红的脸我那冻得没有多少知觉的手和脚很好玩么?可是,父母忧伤的面容和过早上头的白发,让周崇贤隐约地感到了生存之不易,之艰难。
周崇贤怎么忘得了小时候那些没饭吃的日子?没有米,没有肉,甚至连包谷红苕都没有。一大家子人,整天靠喂猪的牛皮菜充饥!那时周崇贤还小,吃下那一无油二无盐的猪菜,睡到半夜时,经常是清口水湿了半个枕头,经常惹得母亲失声痛哭。
一次,父亲实在忍不住心中的痛,眼里包着一汪泪水,半夜三更跑去生产队的面房,捶开值班员的门,赊了两斤面回来。当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桌子,一家人团在一起就像过节。而他被姐姐抱起来坐上桌,迷迷糊糊的,竟然在桌子角上一个劲地啃(这个可以让人掉泪的笑话,后来不知多少次被姐们或母亲讲起,无论讲的人还是听的人,都禁不住眼窝潮潮的)。
后来,班主任真的找到周崇贤的父亲,把他狠狠地训了一通。老实巴交的父亲无言以对,只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一双赤脚,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
但是,班主任的努力,并没有把周崇贤“挽救”过来,他还是像从前那样,提着鱼巴篼,到处捉黄鳝。只不过,周崇贤的行动比以前隐秘和小心了,不再让老师们看见。
因为会了一门“手艺”,放学之后周崇贤就不用割草喂牛了,那事儿都扔给了姐们。他终年围着水田转悠,那几乎就是他少年时代的全部梦想。
周崇贤把那些皱巴巴的角票、分币,一张张一个个地存起来,终于有一天,周崇贤拉着母亲上街,为她买了一双当时农村人想都不敢想的皮鞋。母亲捧着那双鞋呆愣了好久,默默地把周崇贤搂进怀里,泪水从母亲干涸失神的眼眶里滚滚而下……周崇贤极力忍住眼眶里打着转儿的泪水。他没哭。
那是1981年。那年,周崇贤11岁。
【5】 1985年,接近年底的时候,周崇贤开始了另一种人生——流浪人生。
读书那会儿,周崇贤就知道苏联有一个大作家,叫高尔基,他仅仅念过小学,他的成功之路,就是从流浪开始的。在人间大学里,他洞悉时事,练达人情,历尽苦难和沧桑,最终成了世界级的大作家。但与此同时周崇贤也明白,这世界上没有两个绝对相同的人,连相同的树叶都不会有,更别说命运。命运这个东西,怕是连刘端公,连向瞎子都捉摸不定吧?何况周崇贤。
是有点悲剧,不,简直就是悲催!年纪轻轻的,心灵还是一片纯净,女朋友就跟有场镇户口的男人跑了。而紧接着,连自己也保不住,脚跟脚走了王胖子的老路,跟着命运奔向城市。
城市他妈的到底有什么好?不知道,只知道为了她,一个乡村少年,可以背井离乡,可以不顾一切!
三姐那时在马王庙粮店的面条厂打工。说是厂,实际上就是个小作坊,几个工人对付一条流水线,除了出成品供粮店自销,还代客加工。生意好时,每月有七八十块钱,但多数时候只有五六十块。
在三姐的努力下,面条厂给了周崇贤一个岗位,做一些面皮传递的工作。那时,周崇贤和一个叫小罗的贵州男孩,因为没地方住,就睡在厂里。他们两个挤一张钢丝床,顺便帮着看厂房。那是周崇贤这辈子睡过的最挤的床,比后来南方工厂里的铁架床更糟糕,因为钢丝有弹性,身体往上一躺,它就会自然往下窝,形成一个包裹形的底,就像一个温暖的怀抱。如果只是睡一个人,或者说睡一男一女,倒是挺那个啥的;问题是,他们是两个人,而且两个都是男人。晕,向往中的城市,原来就是这个鬼样子,狂歌当哭却无泪!
事实证明,一张单人钢丝床,非常不适宜两个男人一起睡觉。阴阳失调,严重违反自然规律,结果呢,不单搞得运气巨差,面条厂也每况愈下,生意那是相当的不好。
【6】 1987年春的一天,周崇贤在街头的广告栏里看到民盟贵阳自修大学的招生启事,他报了名。
是夜校,晚上7点半上课,9点半下课。周崇贤特别喜欢写作课,给他们讲写作课的是贵阳师范大学的简发祥教授,有一次简教授还将周崇贤交上去的作业当范文朗读。敢肯定,周崇贤那一班同学,包括老师,都不曾想到,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四川农村娃,竟混在他们的队伍里用功。而且当时他连参加考试的资格都没有(那时没当地户口不能参加成人自考)。
书还没读完,面条厂却垮了,没法子,周崇贤去一个钢材仓库里当搬运工。白天在仓库里拼命干活,下班之后又得匆匆忙忙赶去城里听课,为了省下几毛钱,周崇贤到客车站下车后,就一路跑步去学校,晚上下课后,等他跑到客车站,公交车已经停开了,而私人中巴又比公交车收费贵了几毛钱,想着都舍不得,那七八公里的路程就只好靠了自己那两条腿。
1987年10月,周崇贤又上了贵阳文联办的文学创作培训班,那时为期半年的自修大学辅导学习还没结束。周崇贤开始两面奔波,要是不巧碰上两边都上课,他一狠心,把自修大学那边的课放弃了。在他心目,文联这边的课重要多了。那时,早已成名的叶辛,刚刚走红的何士光,都来给他们上课。
然而仓库很快又进了“关系户”, 周崇贤没背景,只好去贵阳九安矿区拉煤。
在那群赤裸着身子干活的矿工中,周崇贤的年纪和体格都显得单薄和羸弱。第一天下洞子,工头发给周崇贤一只电石灯,叫他将电石灯挂在“煤船子”上,跟着别的工人,弓着身子顺着挖空了煤炭的隧道往里边摸索。因为没干过,心慌慌的,又怕跟不上队,走得急了,一不留神就碰在低矮的石顶上,撞得头昏眼花。隧道里时常会有矮得出奇的地方,周崇贤跟着老矿工们趴在地上像爬行动物一样钻过去。待“煤船子”装满了煤往外拖时,又四肢着地,脚蹬手爬往外拖。
由于人小力气不支,加上没经验,周崇贤跟不上别的工友,结果拖着煤往外爬的时候,他很快就掉队了。四周阴森森的没有人,忽明忽暗的灯光使巷道更加幽冥可怕,周崇贤吓环了,大声呼喊熟人的名字,可任他怎样叫都没人应声。下坡时没撑住煤船,煤船往下猛冲,他一个前扑摔下去,挂在煤船上的电石灯晃了几下,熄了。四周漆黑一团,他感到自己真正地掉入了绝望的深渊!
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误入了早已废弃的坑道,那里被矿工们叫做“死亡通道”,数年之前因为塌方封洞,就一直没谁敢去动它。据说那里的煤源和煤质都十分好,一次,煤窑主们赶着民工蜂拥而上,结果顶板塌方砸死了几个人。
周崇贤只知道不停地往前爬。摸索中他终于发现前方已经无路可走了。他惊出一身冷汗,赶紧掉头没命地往回逃。
周崇贤实在受不了那恐怖的煤窖,结果只干了7天就逃回贵阳。但贵阳显然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所了,周崇贤打算撤退。于是,1988年初春,他从贵阳坐车到成都,再转车去西昌市,跟着伯父学做木工。
这一年夏天,周崇贤一有空就满城乱逛,四处寻找文联之类的单位。他差不多就跑了半个城,终于找到了。周崇贤把他的一个小说习作塞进了《凉山文学》的投稿箱。
一天,周崇贤和伯父收工回来,邻居说:“周师傅,你家侄儿子叫啥名字?今天有人来找,好像是找你家侄儿子的。”
原来,编辑看了周崇贤的那个小说稿,感觉不错,记忆中好像市区范围里从没听说有这么一个作者,于是,在副主编陈元通的带领下,女编辑银虹和诗歌编辑胥勋和等几个人怀着好奇和兴奋,按稿子后边留下的地址找到周崇贤栖身的地方,不巧的是周崇贤出工去了,邻居开始说没这么一个人,想一想,又说会不会是周师傅家侄儿子--那个外地娃?这使编辑感到意外和惊喜,他们想不到一个“大娃娃”、一个浪迹他乡的小木匠,竟有那样的文笔和丰富细腻的感情。他们留下话儿,让周崇贤抽空去编辑部一趟,他们想见见他。
第二天,周崇贤揣着一颗激动不安的心去编辑部,副主编陈元通肯定了那个小说的价值,拟留待用。那时,《凉山文学》还是双月刊,刚由《凉山文艺》改名不久,主编是著名诗人、现任中国作协副主席吉狄马加。
金秋十月,周崇贤的小说处女作《困惑》发表了。捧着那本散发着油墨芳香的《凉山文学》,周崇贤越来越坚信耕耘与收获的因果关系千古不变。
伯父家里学习氛围很好,孩子们晚饭后可以出去散散步,天黑之前则必须回来学习。伯父自己也不随便外出,一有空儿就捧着一本书静静地看,除了干活,他在家里给周崇贤的印象几乎就是手不离书。堂妹和堂弟在他的影响下,也是一没事就看书学习。不过伯父看的是武侠小说,他有两大箱子武侠小说,古龙金庸梁羽生,应有尽有。在伯父那儿,周崇贤也偷空看了好多武侠小说。碰上休息日,就一头扎进市文化馆阅览室,那里边订了上百种全国各地的文艺刊物和青年刊物,周崇贤从来就不知道天底下会有那么多好看的杂志。
有一天,周崇贤在文化馆阅览室翻看《青年文学》,被作家刘毅然的小说《摇滚青年》深深吸引,直到出门回家,走在大街上仍能感到胸中有某种激情在来回奔突,小说里作者营造的那种艺术氛围,那种述说故事的语言方式,令周崇贤在耳目一新的同时又感到荡气回肠。接连几天,他都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困绕着,总觉得坐卧不宁,就仿佛有什么事儿即将发生似的,流浪贵阳的一些生活场景,老是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他终于感到了一种创作冲动。周崇贤躲在阁楼之上花了两个晚上的时间,完成了中篇小说《女孩是本难懂的书》,然后悄悄地送过去放在《凉山文学》编辑部的信箱里。
不久,周崇贤接到了《凉山文学》寄来的稿件留用通知。后来,那个小说发在1989年第一期的《凉山文学》上。
【7】 因为谈了个女朋友要挣钱修房子,1990年2月2日。周崇贤到了广东省顺德市,进了均安磁性材料厂。
周崇贤的工作就是做各种形状的磁铁毛坯。活很脏,特别是夏天,车间里热得像蒸笼,一丝风也没有,汗水顺着脸往下淌,把一张脸搞得“五彩缤纷”。吹风扇时灰尘四起,一天下来,满身满脸全是黑的,只有两颗眼珠黑白分明。而冬天更难受,每天用冷水洗毛毡,一双手上开满口子缠满胶布,一年四季都洗不干净。
艰辛的工作之于周崇贤没什么,为了那一幢房子,周崇贤节衣缩食,以往每日三餐的习惯已彻底更改为每日两餐,一个月下来,他瘦削的样子让三姐心疼得差点哭了。三姐开始用她那可怜的一点工资,隔三岔五地上街买些肉食,偷偷摸摸地做好,叫周崇贤和姐夫过去吃。三个相依为命的人在野外的草地上或路边,围在一起面对一两个颜色都不统一的瓷碗以及里边的“烧腊”或肥肉,那时,他们吃得多么辛酸而又幸福呵!
面对打工这个弱势群体,周崇贤心里有太多的话要说。于是他又开始写小说了。有一天傍晚,周崇贤避过门卫混进了鞋厂。他无意间看到三姐和工友们在煮半生不熟的大蕉吃,那是广东人喂猪的东西呵!可她们饿......周崇贤的心颤抖了。周崇贤对打工的生活有了更为深层的认识。他以此为素材,创作了影响深远的中篇小说《打工妹咏叹调》。
那时周崇贤住的是几十个人一间的大宿舍,为了不被打扰,他放下蚊帐,伏在床上看书写作,有几次太投入了,伏的时间太长,双腿竟麻木得半天不能动弹。有时宿舍里实在太吵,周崇贤便跑出厂门,钻进那半人高的鱼草丛中去,将书稿铺在膝盖上写作,草丛里的小虫子特别多,一个劲往身上爬,没多会儿浑身就痒得不行,有时一边写一边抓。有一次遇上下雨没跑赢,连人带书和稿纸全都湿透了。
躲草丛里不行,就又回到宿舍,找几块砖头叠起来,伏在床沿上写。由于床架太低,一会儿腰就痛得要命,而且人来人往,没法静下来。周崇贤苦恼了好久,终于发现一个好地方--饭堂,那儿有很多桌凳,比宿舍和草丛中好多了,唯一的缺点就是蚊子太多,而且广东的长脚蚊子很厉害,一叮一个疱,且又痒又痛。那阵子,周崇贤几乎天天“挂彩”。
就在周崇贤潜心苦学之时,女友却变心了。周崇贤明白,女友与他“拜拜”的原因,是因为她是城市人,而我只是四川省合江县尧坝乡的一个农民,一个流落他乡打工为生的流浪汉。周崇贤撕心裂肺地接受了这么一个现实。
为了爱周崇贤才远走南方,可远走南方的周崇贤最终失去了爱情!
周崇贤在伤心的疼痛中拼命工作和学习。没人知道他在写小说。周崇贤投出去的稿子发表了,陆陆续续有杂志社、报社那种特别的信封将样刊样报或退稿寄过来。当然还有稿费。门卫没想到那是一个民工的信件,就理所当然地送往公司办公室,办公室主任陆世华以为是新调来的大学生,就往各科室问,可没人应,就以为寄信人搞错了,差点批上“查无此人”退还,转念一想又往各工厂打电话,一问,车间主任说好像有这么一个人,在湿压车间。陆世华当天就到车间找到他,一通鼓励的话之后把周崇贤当“文物”一般挖掘出来。
工作之余,周崇贤差不多就一心扑在文学上,听说容奇文学会请了省作协的作家晚上讲课,他在下午交班后飞快地冲凉换衫赶往容奇。为节省几块车费钱,周崇贤踩着一辆破单车去,花了近三个小时,累得汗流浃背双腿发软。直到夜幕降临才赶到容奇,下课后,周崇贤又骑车往均安赶,回到时已是半夜。
有付出就有收获。1991年6月,周崇贤在《佛山文艺》上发表了中篇小说《打工妹咏叹调》,那个小说多年之后被评论家列为“打工文学”代表作之一,周崇贤才明白当年自己的那个小说实际上代表了一种精神--打工精神。
1992年秋,周崇贤进入广东作家协会文学院“工人作家班”进修。多年的生活积累,使他欲罢不能,一个接一个的小说在白天黑夜中诞生了,才几个月的时间,周崇贤就创作了二十多个中短篇小说,陆续在《作品》等省内外文学刊物上发表。
当周崇贤的小说四处发表时,他已回到均安那间厂。一天,中午饭后,周崇贤刚睡下去准备休息一会儿上中班,工友跑来说:“门卫叫你拿钱去取信。”周崇贤好奇怪,跑去一看,是一封他从没见过的蓝色大号邮件,上边写着“特快专递”字样,周崇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忐忑不安地接过信拆开来看,原来周崇贤被指定为广东省第一届青年作家代表大会特邀代表,让去广州开会,还让在大会上发言。当周崇贤把这消息告诉顺德文联的老师们,他们都吃了一惊,因为那是省作协直接指定的,没通过顺德,也没知会佛山。后来周崇贤才知那次整个佛山地区才三名代表,他一个四川民工,竟混入其中!
周崇贤去了广州,当时的广东省委书记谢非听说他的情况,还专门叫人找去,当面了解周崇贤的创作情况,并鼓励周崇贤努力学习和创作。
这一年,周崇贤创作的中篇小说《那窗.那雪.那女孩》发表后,连获《作品》优秀作品奖和广东省青年文学最高奖--新人新作奖。发表在广东省文联机关刊物《粤海风》上的中篇小说《关于未婚先孕》又被北京文学权威刊物《作品与争鸣》选了去,还配发文学评论。
同年,中央电视台“大路朝天”摄制组在均安就周崇贤的打工文学之路进行了采访,后来片子在中央二台“与你同行”栏目中播出。
1994年5月,中山人民广播电台招聘记者。为了省车费,周崇贤踩了3个多小时的单车,汗流浃背赶到中山。电台三个台长听说一个四川打工仔来应聘记者,奇怪之余十分重视,亲自出来面试,短短10来分钟,周崇贤紧张得衬衣后背湿了一大片。末了,因为没有招民工为记者的先例,台长让周崇贤先回均安,等候消息。周崇贤想这次应聘肯定没戏了。
谁知不久,电台通知周崇贤过去上班。5月13号那天,周崇贤从工厂流水线上走出来,跨入了新闻界,从此开始了另一种人生。这一年,周崇贤24岁,加入了广东省作家协会。
10月,中山市《香山报》招记者,叫周崇贤过去帮手。他们不但不计较周崇贤的低学历,还为周崇贤那什么也不会的妻子安排了工作,让她学习与电脑有关的知识和技能。周崇贤的妻子只是一名小学毕业、成天在流水线上劳作的打工妹。周崇贤很想把她雕琢成才,因此丢下电台的高工资去了待遇一般的香山报。并因成绩突出获市里特批,成为中山市居民。
1996年2月,周崇贤利用业余时间,参与创办了一份面向打工一族的报纸--《打工报》,并发起成立广东打工文学协会。周崇贤把报纸的性质定位在正义和良知上,因此报纸刚一出炉,就受到读者,特别是打工者热烈的欢迎。周崇贤和我年轻的同事们为一些原本与他们毫无关系的工伤、劳资纠纷四处奔走呼吁,他们的报纸在打工一族心中成了正义的化身。可想而知,他们也由此得罪的不少有钱或有权的人。有一次,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还闯进报社,指名道姓要“搞死”周崇贤,那时他正在里间写稿,同事眼见情况不对,机警地说周崇贤采访了,这才使他躲过一劫。后来才知那是一个被周崇贤揭露过的老板带来的打手。
因为种种原因,《打工报》不到半年就停办了。它的夭折让周崇贤对那个城市失去了信心。1996年5月13日,周崇贤去《南海日报》副刊部里谋了一个位置。
在三个月的试用期内,每个星期周崇贤都来往于南海和中山两地。为了顺利过关,白天周崇贤搏命工作;为了创作,晚上还得为深圳《大鹏湾》杂志赶写长篇小说《纯情时代》,之前已有几家杂志为周崇贤开辟了长篇小说连载专栏。那时,一般杂志连载的长篇小说均是武侠侦破题材,而周崇贤笔下的多半是现实题材,却意外地获得了并不熟识、从未谋面甚至未曾通过信的编辑的青睐。特别是《大鹏湾》杂志副主编叶崇华,从1994年起就一直推他的长篇小说《南部沧桑》、《纯情时代》、《午夜狂奔》,一部一部往下连载。周崇贤无意间站在了“打工文学”的潮头,成了这支队伍的先锋。
周崇贤夜以继日地写,经常熬到凌晨一两点才得休息,第二天一大早又得精神饱满地去上班。因为怕妻子一个人远在中山不习惯,每个星期五下班后,周崇贤都要搭几个小时的汽车赶回中山,陪妻子过周未,星期天晚上又匆匆赶回南海,直至把妻子也办来南海日报上班为止。1998年,周崇贤应邀为南方颇有影响的《外来工》写采访专栏,那一年多的时间,周崇贤几乎每天都在为打工兄弟姐妹的命运操心。
【8】 周崇贤是这样说的,当然也是这样做的。这些年,周崇贤并没有为文学而什么都不顾,相反,他很注重物质的原始积累,因此他才有足够的钱在1998年买下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在异乡的土地上置下了自己的第一份产业。
也是这年秋天,当季节和气候越来越让人心旷神怡的时候,一个喜讯从天而降——书商找上门来,打算推出周崇贤的个人文集——《周崇贤文集》,后来定为一套8卷本的小说,洋洋洒洒两百万字,其中包括三部长篇小说:《午夜狂奔》、《纯情时代》、《南国迷情》和三本中篇小说集《那雪·那窗·那女孩》、《红尘有爱》、《打工妹咏叹调》,以及两本短篇小说集《望穿秋水》、《阳光之吻》。所有这些,都是周崇贤在流浪途中记下的点点滴滴。当她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凸现在周崇贤的面前,还真有点让人不敢相信。周崇贤以一个四川农民的粗糙,能闯入南方文坛已经很不错了,谁料想得到会摊上这样的好事?
《周崇贤文集》意味着什么?周崇贤作为当事人,多多少少有点不敢相信。出版个人文集的念头不是没有过,只是这个接近于盖棺定论的东西,之于才20多岁的年纪,似乎还十分地遥远。他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周崇贤捧着这样的喜讯,在深秋的风中忐忑不安。出版个人文集,这是多少文学人士努力一辈子都实现不了的梦想呵……
这是生活对周崇贤的恩宠吗?可他为什么要对周崇贤这般恩宠呢?而他又将以什么来报答生活的恩宠呢?其实还是那句老话,是金子,总会发光;是熊猫,总会出国。
1999年1月,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的8卷本的小说集如期上市。
2003年1月8日,第一个全国书市在北京拉开帷幕,各省市的各大出版机构、书商云集北京,纷纷推出各自精心打造的图书精品。在此次书市上,花城出版社同时推出了周崇贤创作的两部长篇小说《异客》和《盲流部落》;8月,花城出版社再次推出周崇贤的长篇小说《我流浪,因为我悲伤》、《都市盲流》,4部小说100多万字,都是砖头一样厚实。
这一年,周崇贤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成了第一个被中国作家协会批准入会的打工作家。
周崇贤是靠写小说起家的,在流浪的途中,他写短篇写中篇写长篇,从贵阳写到西昌,从四川写到广东,从工厂流水线工人写到报社编辑记者;低至地市文艺报刊,高至《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都曾有过他跋涉的足迹,发表8部长篇小说,以及一批中短篇小说,数百万铅字,足以够出一套文集了。中央电视台、《羊城晚报》、香港《亚洲周刊》等10多家媒体,还就周崇贤的人生和文学之路作过宣传报道。
【9】 2011年10月30日,之于周崇贤,之于改革开放后风起云涌的打工潮,之于千千万万的打工兄弟姐妹,都是一个意义重大的日子。这天,广东省青年产业工人作家协会正式成立!这是中国第一个面向当代产业工人的作家协会,而周崇贤,一个初中刚毕业就外出打工的四川农民,竟当选首届主席。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传奇。那天,在广东省委大院红棉厅,广东省委副书记朱明国为他颁发了主席证书。
不历经风雨,怎么见彩虹?回忆只有在岁月的痕迹里,才会沉淀出好看的样子。如果失败了,苦难就是我们的人生财富;如果成功了,苦难就是我们的财富人生。也许,正是人生中诸多的苦难造就了周崇贤的今天。
站在南方大地上深情回望,少年时代的艰难,异乡生活的酸楚,都已成为过往,只有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那些爱、温暖和感动,随了时光的久远,愈发地刻骨铭心。
周崇贤社会荣誉:
广东省青工作家协会主席;
佛山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文学院院长。
广东省第七届十佳青年;
佛山市委讲师团讲师;
共青团广东省委青年讲师团讲师;
广东省委讲师团“中国梦”宣讲成员;
广东省外语外贸大学青年导师(2012)
创作成果:
长篇小说《隐形沼泽》(广东人民出版社)
长篇小说《南部沧桑》(新疆青少年出版社)
长篇小说《黄沙为证》(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短篇小说集《渴望浪漫》(金陵书社出版公司)
长篇小说《纯情时代》(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长篇小说《南国迷情》(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长篇小说《午夜狂奔》(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
中篇小说集《那雪那窗那女孩》(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中篇小说集《打工妹咏叹调》(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短篇小说集《望穿秋水》(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短篇小说集《阳光之吻》(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短篇小说集《红尘有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长篇小说《异客》(花城出版社)
长篇小说《盲流部落》(花城出版社)
长篇小说《我流浪,因为我悲伤》(花城出版社)
长篇小说《都市盲流》(花城出版社)
自传散文《流浪的青春》(中国文联出版社)
学术著作《气经》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散文集《心灵的故乡》(中国周易文化出版社)
中篇小说集《悲情城市》(甘肃文化出版社)
短篇小说集《人行天桥》(中国戏剧出版社)
读书随笔集《遥望庄子》(现代出版社)
中短篇小说集《磨刀祭》(长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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